“我会是找到泰王的关键?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!”
听着晴香耐心地讲完了将郑宵带到常世来的理由,郑宵不但依然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,甚至开始感到这个一直我行我素的大姐简直是典型的中二病。没什么好奇怪的,被莫名其妙地带到常世,而且受尽苦难甚至好几次差点丢掉性命之后,郑宵却被告知他所承受的一切只是为了一个如此可笑的理由,要不是郑宵还算有风度,换了别人早就掀桌子了。
“你要问我理由我也说不出来,但是我刚才说的没有一句谎话,在我看见的未来当中,救出泰王的人就是你。”
面对郑宵的态度,晴香丝毫没有受到打击,看来她对自己的话无法轻易取信于人并不感到意外。
“而且,你不觉得不可思议吗?你会流落到戴国,会被带到泰王失踪前最后去的文州,会在那里遇到泰麒,绝对不会只是巧合。”
“哈?你想说我好几次差点翘辫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吗?”郑宵鼻子里哼了一声,不以为然地说道,“不都是你们害的吗?要不是你们把我绑架过来,能有这些事儿吗?”
晴香轻笑了一下回答:“我不否认。不过,那也是因为我知道你不可能那么轻易死。”
“可惜我从来不相信算命的。”郑宵没好气地顶了晴香一句。
“我可不是算命的。”晴香笑着说道,“因为我没办法教你怎么消灾避祸。”
郑宵斜着眼睛看着晴香。
“虽然我看到的未来从来都是暧昧不清的,不过,”晴香又接着说道,“我所看见的东西最后都会以某种方式变成现实……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?”
“……”
几百年间一直看着自己无力改变的未来,这究竟是神的恩赐抑或只是一个恶劣的玩笑呢?郑宵也无法回答。
“郑宵,你想知道我所犯的罪吗?”晴香轻描淡写地问道。
郑宵不由一惊。晴香是大罪“傲慢”,力量就是所谓的永生不老,这个郑宵是知道的。但是,会被烙上“傲慢”之印的罪行究竟是什么,郑宵并不清楚。和“弑亲”、“自戕”、“诳言”这样具体的罪行不同,“傲慢”和“怯懦”并不是一句话能够说清的,甚至可以说没有人明确地知道何为“傲慢”和“怯懦”的大罪。对郑宵来说,他是绝不肯轻易将自己真正所犯的罪行告诉别人的,因为罪行所代表的都是每个罪人心中最阴暗的一面,不可能轻易展露在人前。
然而晴香愿意主动向郑宵袒露那些本该永远埋在心底的黑暗。虽然郑宵也明白这是晴香为了取信于他所做的努力,但是直面别人的罪还是令郑宵一时不知所措。
“我的本名不叫真田晴香。”晴香缓缓地说道。
这并不令人意外,一个永远不会变老的人,想要假装成普通人生活是很困难的。他们无法在同一个地方停留,无法和普通人交往,一旦被别人察觉到自己的怪异就必须马上离开——他们不得不做永远的流浪者,避开人群,甚至隐姓埋名。
“我是元和三年(1617年)出生的,老家是九州天草的大矢野岛。”
“四百年?”
郑宵不由吐了口气。对于永生的人来说,几十年的时间或许只不过沧海一粟罢了,不过四百年还是让人难以想象。
“怎么,知道姐姐我其实是个四百岁的老太婆,所以失望了吗?没关系,姐姐我的身体还是和二十多岁的小姑娘一样喔。”晴香打趣地说道。
郑宵咧了咧嘴,默不作声。见郑宵的脸颊微微泛起红晕,晴香更加得意地笑了起来。
“算了,不逗你了。”晴香忍住笑继续说道,“不过事实上,我被烙上这个印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,的确比你现在还小一点才对。”
“这个话题就别再继续了。”郑宵没好气地说道。
晴香微微一笑,不过也识相地没有再继续取笑郑宵。
“我的本名是益田晴香,我父亲叫做益田甚兵卫。”
郑宵的心里咯噔一下。晴香生于元和三年,她二十一岁时正好是宽永十五年(1638年)。那一年在九州有一件大事发生,而且她正好姓益田,父亲还是大矢野岛的益田甚兵卫……
“我还有一个弟弟,他叫益田四郎时贞……”
“天草四郎?”郑宵不禁叫了出来。
晴香神情黯淡地点了点头。
天草四郎时贞,原名益田时贞,自称天帝使者的起囘义军领袖,岛原天草起囘义的总大将,而晴香居然是他的姐姐。想到这儿,郑宵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一个事实。
“传说天草四郎所展现的奇迹当中,有一个就是预知未来,难道……”
晴香又点了点头:“对,其实能够预知未来的人是我,时贞只是把我的预言说出来而已。”
“原来如此,只要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事情,就能够提前做好准备,那么其它那些所谓的奇迹也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。”郑宵恍然大悟地说道。
“这些都是森大人的主意,为了提升时贞的威望,也是为了起囘义军的士气。”
“没想到,事情居然是这样。”
郑宵叹了口气,因为他想起了岛原天草起囘义的结局,以及晴香说过的那句话——“我所看见的东西最后都会以某种方式变成现实。”
“在去原城之前,我已经看见了尸骸遍野的景象。我把看见的事情告诉了时贞和森大人,但是那时候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……那天晚上,时贞派人把我送回天草,自己带着三万个相信他是天帝使者的百姓步入了死地。”
虽然起囘义军死守废城原城,但是最后还是不敌幕府军的进攻,原城陷落。当时,城里据说有三万人,其中有一半是不参加战斗的妇女、老人和孩子,但是最后这三万人不论男女老幼全部被屠囘杀……天草四郎也在原城战死。
“原城被攻陷的那天,我的胸口上被烙上了这个印。”晴香继续讲述着,“这是对我所犯的罪行的惩罚,因为我们擅自假借‘主’的名字,自称是主的使者。而且因为我的‘傲慢’,让三万个无辜的人失去了生命。”
郑宵想要反驳,但是却没有说出口。岛原天草会发生暴囘动,是因为领主的暴囘政,即使晴香什么都没有做,事情也不会有什么改变。见过戴国的现状之后,郑宵更加明白了,并不是忍耐就一定能够活下去的,这个世上存在着沉默只会加速毁灭的地方,如果要在沉默着死去和在爆发之后再死去中间选择,郑宵感到自己大概会选择后者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郑宵说道,“我相信大姐你说的话。不过这次看来你错了,我在戴国根本没听见任何人提起泰王……事实上,我根本听不懂别人说的话,一直只能假装是个哑巴。”
“臣子避讳,戴国人是不会直呼王的名号的。”晴香解释道,“一般人都将自己的王称为‘主上’,而且也只有王才有资格被这样称呼。”
“都说了,”郑宵有点不耐烦地重复道,“我根本听不懂别人的话!”
“是啊,我知道别‘人’的话你听不懂。”
郑宵一下呆住了。对啊,活人的话他听不懂,但是他却能听懂死者的话,而且也只有他——大罪“怯懦”,才有可能听见死者的声音。如果说晴香的预言是真的,那么知道泰王下落的就只能是已经死去的人。
“‘主上’吗……”
郑宵怎么可能忘记,有一个幽灵的确清楚地在他耳边说过这两个字——那个幽灵还曾经救过他的性命。
“难道又要再去一次戴国吗?”
郑宵叹了口气,喃喃地说道。
……
“凌云山,还真是名符其实呢。”
走在芝草的街道上,郑宵一边抬头望着远处高耸入云的芝草山,一边赞叹道。而在他的身边,泰麒和李斋则露出了迷惑的神情。
“你没来过芝草吗?”泰麒问道。
“啊,我还真是第一次来。”郑宵回答。
“怎么可能?”泰麒反驳道,“你既然是柳国的国官,怎么可能连芝草都没有来过。”
“你问我我问谁去?”郑宵耸了耸肩,回答道,“我在雁国刚和你们分手,马上就被那个叫刘麒的男人抓到了。之后我就跟着他到了一个离国境线没多远的小镇子,我在那儿修养了两三天——你们也知道我那时候是个什么状态——然后大姐就带着委任状来找我了。”
“你就这么入了仙籍?”李斋嗤笑这说道,“真没想到还有你这么马虎大意的人。”
“没办法。”郑宵无奈地反驳道,“我在这儿人生地不熟,除了听大姐的话还能怎么样?”
听见郑宵的话,泰麒扑哧笑了起来。
“我刚到蓬山的时候也和郑宵你差不多。”
“可别把我和你这个大少爷相提并论。”郑宵摇了摇头反驳道。
此时已然入秋,从郑宵他们离开雁国也过了将近十天。说服泰麒跟他来柳国并没有郑宵想象中那么困难,甚至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——泰麒已经近乎是一种病急乱投医的状态,恐怕现在不管是谁,只要对他说知道泰王的下落,他就会毫不犹豫地跟对方走。
唯一的麻烦是如何阻止泰麒不顾一切地奔回戴国。郑宵不得不威胁泰麒,如果不先和他去一趟柳国,就不肯帮泰麒寻找泰王。虽然从郑宵的口中知道了泰王就在琳宇,但是如果没有郑宵在,泰麒和李斋对没办法和死者交谈,也就不可能知道泰王的确切下落。他们俩这才终于心不甘情不愿地跟郑宵来到了柳国。
他们从愈乐上船,花了四天三夜才来到柳国的谢宜,之后改乘骑兽,又用了六天时间飞到芝草。当然,他们在愈乐还无意中遇到了薛枫和薛樟两兄弟,不过那已经是别的故事了,这里略去不述。一路上泰麒满脑子只想着泰王的事情,而李斋的头脑倒是还算清醒,她将郑宵从刚来常世一直到和他们两人相遇为止的经历,从头到尾盘问十几遍,才终于肯相信郑宵没有撒谎。
“刘王为什么要帮戴国?”李斋还是心有疑虑。
“我怎么知道?”郑宵回答,“我只是听大姐的话带你们来而已,我可连刘王的面都没见过。”
“我想也是。不然,你怎么说也算是柳国的国官,居然直呼主上为‘刘王’,胆子可真够大的。”李斋说。
“我就说对你们的礼仪不大了解了。”
说话之间,三人已经来到了芝草山的脚下。抬头看着像刀劈过一样笔直的绝壁,郑宵心中暗想,如果直接骑着骑兽飞上凌云上不会惹出麻烦吧?不过他没有疑惑太久,因为已经有人在那里等着他们了。
“泰台辅,刘将军,一路辛苦了。”
走上来迎接郑宵他们的正是刘麒。刘麒一边说着,一边恭谨地向泰麒施礼,泰麒和李斋也连忙还礼。刘麒的口中只说出了泰麒和李斋两人的名字,似乎并没有把近在咫尺的郑宵放在眼里。不过三人都没有感到丝毫意外,毕竟对方贵为宰辅,而郑宵只不过是个射人。
然而,事实却出乎了三人的预料。刘麒向泰麒他们施礼完毕,竟然转身对郑宵也深施了一礼:“郑将军也辛苦了,您身体还没恢复就又劳您长途跋涉,实在过意不去。”
郑宵一下愣住了,因为他对常世的礼仪一窍不通,面对刘麒出乎意料的行动,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应对。郑宵赶紧偷偷瞟了泰麒和李斋一眼,然后学着他们的样子向刘麒还礼。
“哪里,能为主上效劳,是下官的荣幸。”
泰麒和李斋面面相觑,都显得比郑宵还要吃惊。按理说,就算刘麒体恤下官,也不该用如此高的礼仪对待郑宵才对。不过两人都只是偷偷在心底琢磨,并没有说出口,因为毕竟现在并不是纠结于这种事的时候。
“不知道刘王陛下现在是否能接见我们?”泰麒赶忙问道。
“正是主上命我在此恭候的。”刘麒答道,“台辅请这边走。”
跟随着刘麒,三人乘着骑兽飞上了芝草山。虽然是第一次来王宫,不过因为有宰辅刘麒带路,郑宵并没有特别紧张。然而当他的脚刚刚踏上芝草山的山顶时,一股逼人的肃杀之气几乎让他睁不开眼睛。
郑宵警惕地看了看四周。这里不愧是王宫,真可谓守卫森严——墙边每隔不到五米就有一个士兵在站岗,还能看到不少士兵在来回巡逻,几乎每一寸地方都被好几双眼睛监视着。郑宵不禁吐了口气,回头看去,泰麒和李斋倒是显得非常坦然。郑宵终于相信那两人曾经是能够常常出入王宫的高官。
穿过路寝走向后宫的时候,郑宵隐隐发现时不时有眼睛在注视他们,但是当他扭头去看时,对方却已经转开了视线。郑宵突然莫名地不安了起来——那些注视他们的人并非都是宫殿守卫,也有一些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官员。
终于来到了刘王的寝宫。都没有通报一声,刘麒就推开门走了进去。虽然郑宵觉得有些不妥,而且看泰麒和李斋似乎也和他有同样的想法,不过既然主人都如此不拘礼,他们太客气反而显得滑稽。
“初次见面,泰台辅。”
三人刚刚走进门里,便立刻听见了一个低沉浑厚的男声。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,郑宵终于见到了他的“主上”,刘王助露峰。
“没想到真的有黑麒麟呢。”
助露峰爽朗地笑着,说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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